特立独行的许赫

　　许赫？打开龙青转来的邮件，我知道自己又认识了一位完全陌生的台湾诗人，当然，自己认识还不够，我的任务是，让海峡这边的大陆诗人也一起认识。认识一位诗人，最好的方式就是读他/她的诗，许赫这次传来的是12首短诗。因为无从获悉他的更多诗作，我们也就只好盲人摸象般摸到什么说什么，这对于全面了解一个诗人当然是种很大的欠缺。譬如刊登于《海峡瞭望》2015年第8期“台湾诗人推介”专栏里的隐匿，当初也只读到她传来的十首极短诗，个人觉得代表不了她的最高水平，内心一直存有遗憾。这次许赫的作品比隐匿的略显丰富些，但也稍显单薄，我相信这12首也一定不是他的最佳状态之作。但就这12首，也透露了许赫创作的一个方向，一种貌似无厘头实质却深藏反讽之心的极具现代意识的写作。

　　譬如这一首《妈妈的日常结构》，全诗只六行：洗小孩/洗碗/洗衣服/洗地板/洗厕所/洗版。六个“洗”字，活脱脱呈现出一个母亲忙碌于家务的形象（我不太明白最后一个“洗版”的“版”指的是什么？也许这是流行于台湾的一种物事？），这个母亲是你我熟悉的母亲，是千百年来一直未曾改变的母亲，当作者把“她”从“洗”字中建立起来时，已经隐含了作者想表达的心意，全诗行文平静，所引发的关于女性生命价值的思考却令人久久沉思。

　　譬如这一首《天黑黑》：天黑黑/要下雨/蜘蛛躲在我家里/等淋湿的蟑螂。“天黑黑，要下雨”是台湾闽南语童谣的头两句，凡说闽南语的人都很熟悉这两句，作者沿袭了这熟悉的句式表达，紧跟着的却是后面两种动物：蜘蛛和蟑螂，它们构成了一种追捕与被追捕的关系，一个动词“躲”，表明了蜘蛛的聪明，像会思考的人一样懂得“躲”雨，更像人一样狡猾懂得“等”，而蟑螂就笨多了，不仅要硬生生过来让蜘蛛捕获，而且是狼狈不堪地淋得湿漉漉地过来让蜘蛛捕获。短短四行，足够拍成一部情节生动的微电影了。

　　还有这首《版权所有》也挺有趣，全诗如下：因为偷懒/把童言童语/毫无修改完整照搬/写进诗里/收进诗集///十几年以后/被女儿/告上法院。这首诗写出了大多数诗人大都经历过的生活场景，都说孩子是天生的诗人，学龄前的孩子未受过教育的同一规训，未有固化的话语表达模式，因此都能说一口好诗，普通的家庭不懂得那就是诗，没做记录，等孩子长大了，也就等同于常人。但如果父母是诗人那就不一样了，诗人父母会及时记录下孩子的奇思异语，把他们分行排列成诗。众多儿童诗人背后都有这么一个诗人父亲或诗人母亲在起作用。许赫的这首诗想象有这么一种诗人父母，把孩子的诗思记录下来不是署孩子名，而是直接署自己名视为自己的作品，这种现象当也有过。然后许赫更进一步想象孩子长大后告上法庭向父母讨要版权了。这最后的想象虽然合理但比不合情，它其实传递的是作者对这样一类没有创造力的诗人父母的批驳。

　　说到批驳，我就想到许赫提供的这么一首诗《没有声音的病》，全诗如下：感冒/侵袭喉咙/没有办法讲话/讲话没有声音/医生叮嘱要少讲话/久了声音就会恢复//恐怖镇压/侵袭我们/没有办法讲话/讲话没有声音/政府叮嘱要少讲话/这样声音就永远消失了。写出了两种与声音有关的事件，前者是生理疾病，因感冒而失声，医生叮嘱少讲话，等声音自然恢复；后者则是社会疾病，来源于政府的威压而导致的失语，这一失语就再也难以恢复。

　　考察许赫的简介，我基本可以断定他也是网络一代，“2000年开始以谜语兽昵称在政大猫空BBS站发表现代诗作品”，1975年出生的许赫那一年25岁，正在政治大学民族所读研，他从网络论坛开始他的诗歌生涯恰好与大陆70后一代基本同步。回想新世纪之初的2000年，大陆网民们谁人不知乐趣园这么一个以论坛为主的网上社区，仅诗歌论坛大大小小就有近千个。当时的1970年代出生诗人得风气之先，纷纷露面于网络，撇开传统的纸质媒体发表渠道，开辟了一条便利的互相交流乃至于“天下谁人不知君”的通道。想不到台湾1970年代诗人也是这么从网络杀出一条血路的。

　　许赫在台湾是一个特立独行的有想法敢行动的新锐诗人，提出了一个口号叫作“告别好诗”，“这种欲摆脱过去‘好诗’所带来的焦虑情绪，避免过去的强者诗人（这里本人借用来泛指一些已具名声的诗人）扼杀新人的独创空间，大有美国批评家哈罗德 · 布鲁姆（Harold Bloom）所讲的‘影响的焦虑’的意味”（卢杰桦语）。而我则从许赫的“告别好诗”宣言中联想到大陆著名诗人西川的一句经典名言“太像诗人的诗人不是好诗人”，西川在同题文章中列举了他遇到的若干貌似“超常”的诗人其实就是庸才和笨蛋。无论许赫还是西川，说出的都是一种对既有的思维模式的逆反，实际给出的是自己对真正的好诗、真正的好诗人的评判标准。

　　掐指算来，许赫也已抵达不惑之年，在两天的百度搜索中我确认许赫是这样一个青年：他渴望逃脱思想束缚，他冀求放任自己的个性发展，他异端的思维，造就了他异端的写作。【安琪［著名诗人]　文】

　　2015-12-11