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一日,妈妈和我走累了,在台北捷运的阶梯上坐着讲话。推着残疾人销售日用品的女人朝我们走来,妈妈不顾我的反对迅速掏了钱包。
我依然是想念故乡的,虽然总爱与母亲争辩,特别是她说要返乡养老时。我的理智告诉我,故乡只是个小镇,生活步调缓慢,实在是个毫无发展前途的所在。可是当它频繁地出现在我梦里,或者说故乡频繁地出现在中年我的梦里时,我发现那是一种无法根除的血缘关系,当你开始回忆了,它就在那里,一遍遍地呼唤着你。
母亲是两岸开放后较早来台的第一代大陆新娘,因为一段狗血洒不完的不幸婚姻,已经40多岁了,迫不及待地要逃到异地去。与母亲相好的阿姨帮忙介绍,只见了几面就结了婚,提早从单位办了退休,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伤心地。
从小到大,我最不喜欢的两个人,一个是父亲,一个是母亲。天蝎母亲活得太真实、太过剧烈;爸爸有着知识分子普遍的伪善。两者在一条水平线的各自极端,生活打闹吵嚷,实在让人心生畏惧。
吵闹的最大原由不为别的,竟是母亲的善良。她毫无尺度的善良不仅父亲不能理解,连我们小孩们也看不懂。明知道父亲生性冷漠,工作之外不喜欢与人接触,母亲还是有本事一下从单位带来孤身在外地工作的同事,一下从市场上捡来失去双亲的卖鱼小孩。有外人来的饭桌上气氛往往怪异得很,一言不发、铁青着脸的父亲,和完全无视父亲脸色,热情夹菜给客人的母亲──及至客人离开,家里就锅碗瓢盆齐飞,一个哭骂,一个动手,总得要隔壁邻居纷纷赶来调停,事情才能告一段落。
但母亲似乎从不理会这些。她自顾自地同情弱小,自顾自地将自家都缺罕的温热传递给每一个缺乏温暖的人。
因为这些永远无解的纷争,我既讨厌父亲的伪善,也讨厌母亲的全无顾忌。他们的互不退让使我不相信人世间有“爱”这回事,我只相信需求一定有的。很长一段时间,我认定的爱不过就是需求,某个时间点产生了对A的需求,说不定同时也对B或C有着类同的需求。那些时日,我眼里的一切都是流动的,在变化中的。而我自知,像我这样一个自私、任性的女子是无法获得幸福的。
即便幸福又如何呢?生活不过如此。
但母亲用她的言传身教告诉我,坚持不变的是珍宝,一直往前的是浪沫,终会消散、挥发、无所踪。来台北之后,我以写字为生。台北是座温馨、专注的城,无论你操持哪种口音,都会路遇善待你的人。妈妈在这样的环境中舒活了起来,一心二叶的嫩尖经过萎凋、发酵、炒菁、干燥和焙火,终于在适合的水温中散发出她该有香气。
再也不会有人视母亲为异类,因为这里有更多比她热心于服务、专注于付出的人。邮局、医院,一进门就有志工亲切迎上来详尽询问你的需求,为了不让民众久候,这些义务劳动者贴心地引导领取号码牌、教导填表格。台湾似乎更适合母亲这样的人生存。在这里,母亲没再被骗过了。她积极参与身旁事、社会事,更不时提醒冷漠的我要做个有温度的人。
母亲生病那时是秋天,我在雨声里听A Lin,心里常常是起雾的。窗外远山更远,雨里更是什么都看不清了。但我是理解自己的,怀揣着两种极端的个性,生活于我这样的人是没有权宜之计的。但因为母亲的缘故,我渐渐能进入简单的界面,日子变得单纯与快乐。在耳濡目染的相处中,我终于日渐一日好了起来。我想自己还是有机会、有能力像母亲那样做个好人的,因为爱允了我们浮冰之蓝,让我和母亲得以平静度日。
[责任编辑:福建台办张宁]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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